今年十月十日是威爾第 (Giuseppe Verdi, 1813-1901) 200 歲生日。他的安魂曲,今年在台灣總共上演三次:
1. 愛樂合唱團(2013-03-30, NSO, 國家音樂廳)北市交的演出,會發生在 11 月 15 日,於中山堂。演出者:
2. YMCA 合唱團(2013-06-10, 陽光, 國家音樂廳)
3. 市交合唱團(2013-11-15, TSO, 中山堂)
指揮/羅貝托‧阿巴多 Roberto Abbado, Conductor
女高音/芭芭拉‧芙里托莉 Barbara Frittoli [1] [2], Soprano
女高音/安柏‧華格納 Amber Wagner, Soprano
次女高音/伊卡捷琳娜‧賽門秋克 Ekaterina Semenchuk, Mezzo-soprano
次女高音/提齊娜‧佛漢 Tichina Vaughn, Mezzo-soprano
男高音/法蘭契斯克‧德牧羅 Francesco Demuro, Tenor
男低音/里卡杜‧札那雷多 Riccardo Zanellato, Bass
臺北市立交響樂團 Taipei Symphony Orchestra
臺北市立交響樂團附設合唱團 Taipei Symphony Orchestra Chorus
我是第四次要唱這首曲子了,德國兩次,台灣也快兩次了。碰到這種曲目,每個合唱團都會四處去拉人來幫忙。剛剛在舞台上彩排的時候,往左前方望去,看到了一整排的八支倍低音大提琴、一個低音號、三支長號... 其他的樂團編制就不細數了。我的經驗是,光是一支中提琴的音量,就可以讓一個業餘、沒有經驗的合唱團員變成啞吧。問題是,多一點人就有用嗎?所租借的場地,舞台畢竟是有限的。隨便找人充數,不見得會如願以償。
人數多的話,在 ppp 或 sotto voce 的時候,的確有點用,會得到所需的音色。但是,在整個樂團強奏的時候,有許多聲音對觀眾度而言,根本就是不存在的,這些聲音頂多只能是背景雜音罷了。這個時候,最關鍵的,就是「對的音色」。喊破了喉嚨,只要音色不對,根本就過不了樂團那一關。這個時候,總會有少數人開始用喊的。要注意的是,這種吆喝,卻是聽得見的,這有許多錄音可以明證,是非常難聽的。
要找人幫忙可以,我有幾個建議。第一、要「有聲音」,第二、要有「音樂性」,第三、要有「領悟力」。
第一點最單純。在樂團後面,「沒有聲音」,那就不需要在台上了。這當然也包括那些「還不會唱的」。信不信由你,任何一次音樂會,這種人永遠不會缺席於舞台。他們有時候會教人很煩惱,但是這是個永恆的、不分國界的現實。除非台灣有哪個有理想的企業家,哪一天想到要資助一個職業合唱團...
第二點稍微麻煩一點。有一些人是有聲音,也都會唱,音也都唱對,也會別人指指點點的。但是... 大家知道我講「音樂性」是什麼意思了吧... 哎... 這我也不會說。我剛才說,錄音會錄到一些奇怪的東西,指的就是這一類的。他們「什麼都懂」,可是他們真的可以把你搞瘋掉。
第三點最複雜。「領悟力」包括許多東西,包括最複雜的東西,也包括豐富的經驗:
聲樂,不是音高準了、節奏對了、音量適中、都跟著表情記號做,就對了。而是還有一個非常非常大的「空間」,那就是「唱腔」。要看是在唱什麼歌詞。就算是同樣一段歌詞,不同的指揮都會有不同的詮釋。他心裡面想要的,不是 legato, staccato... 等表情術語就可以表達的。所以他們常常會比手畫腳,用不怎麼聽得懂的英語,做一些有的沒有的類比,來暗示他真的想去的地方。當他說 disperato 的時候,團員就算聽懂了,多少也要知道到底為何「絕望」。就算知道了,還有一個很大的問題:自己是否真的唱得出「絕望」。所以,光是聲音、音準、節奏,是遠遠不足的。同樣的樂段,「唱法」事實上有無限多種。有沒有辦法辦到,經過排練時的溝通,大家都可以完全一致地去做同一件事情呢?除此之外,臨時想到一些瑣事。這首曲子第二章〈Dies Irae〉的最後面有個從 ppp 漸強到 forte、再漸弱回到 ppp 的 "Amen"。唱這種東西,無論國內外,做「漸弱」的時候,我常常感到孤單。這件事情與 Abbado 無關,我只是找機會寫出一些我覺得重要的事情。
舉 staccato 為例好了,原意為義大利動詞 staccare,也就是讓兩個音「分開」來的意思。但是,把音跟音之間斷開來,有千千萬萬種的方式。威爾第常用的標點符號之一,就是在一群點上 staccato 的音符上面,再畫一條圓滑線。英文有時候叫做 "dotted slur"。在弦樂器奏法上,有時叫 portato。就是連弓,但是音與音之間稍微停頓了一下,我們有時候叫「連頓」[3] [4]。我還沒有看過任何一個合唱團曾經有系統地溝通及訓練團員如何演唱這種表情,就算是到 YouTube 找,也還沒有清楚聽見過威爾第所要的 portato 在合唱部分的實現。大家或許會覺得我的要求太高,其實不然。去看看《星光大道》或《明日之星》之類的選秀節目。這些參與比賽的年輕人或評審,雖然不把這種表情概念化,可是我所看到的台灣這些年輕人,就有這種需求,也具有這種聲樂表達能力,因為它可以非常煽情。所以,這當然也是聲樂上最基本的表達方式之一。
這首安魂曲唱了四次,每個指揮都有他不同的詮釋方法。這個 Roberto Abbado(Claudio Abbado 之姪)的詮釋,我最能認同。也就是說,我必須改掉上一次的唱法,實現他的詮釋,用另外一種方法唱同樣的樂句。在這個變遷當中,我所體認到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一切還是都要回歸拉丁原文歌詞。不仔細去想清楚現在在唱什麼,或者,曾經想清楚過這是什麼意思,可是不真的把它帶上舞台,不真的把它實現出來,就不能說是做好了音樂。我個人對拉丁文原詞非常清楚,包括每一個字之間的文法關係,然而卻從未好好地把它帶上舞台。這次當然會是個很好的體驗。
再舉個例好了。〈Kyrie〉 那一章有一段男聲無伴奏齊唱 "Te decet hymnus, Deus, in Sion, et tibi reddetur votum in Jerusalem.",在我所聽過的許多錄音裡的唱法,多有點兇神惡煞,但是這個 Abbado 他要 dolce。他沒空解釋為什麼。但是很明顯的,歌詞大意是,「神啊,祢應當受到讚頌及承認...」,實在沒有必要太激動。特別是太激動的話,上述第二類的那些朋友的聲音,就會跑到錄音帶裡面去了。可以想像嗎?就是那種「一股作氣」衝到連音高都跑掉的那種聲音...
另一方面,並不是指揮沒有刻意去處理的地方,身為合唱團員就沒事了。合唱團員是可以很主動的,合唱團員必須要跟指揮有某種程度的互動。指揮的理解是有限的,他也需要幫助。為什麼?因為指揮並沒有在拉琴,也沒有在唱歌,對音樂感覺最深刻的,其實應該是演奏者跟演唱者,因為他們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正在做這個事情。所以,演唱者也有責任提醒指揮,哪一個地方應該是長什麼樣子。
唱了四次這首曲子,有幾個地方是我從來沒有改變過唱法的。這幾個地方,威爾第沒有特別標記表情符號。在這一、兩個地方,我自然而然地隨著音樂的進行,使用非常明顯的 legato,這邊是很大聲的,但是從來沒有指揮或 coach 提出過異議。這是個例子,合唱團員應該是主動的。
臨時參與協演的人員,必須具有足夠的領悟力,這當然也包括要讓自己融入一個平時已經具有良好默契的合唱團。這個人必須有耳朵,聽得到別人正在做什麼事情。我碰過這樣的人,那是在平時練唱的時候。他第一次出現在這個曲子的排練中,坐在我正後方(所以我聽得很清楚),第一次唱某個樂段的時候,他唱的是跟我完全不一樣的表情。指揮停下來,講了一些其他跟他無關的事情之後,再唱第二次,這時我聽到他唱的是跟我一樣的表情。這就是我講的「領悟力」。這需要經驗,更需要耳朵。
大部分的合唱團員都不怎麼會做 decrescendo。很明顯的缺陷,就老是有把漸弱變成 subito piano 的傾向。如果有人問我,為什麼會這樣?我會說,這都是指揮害的,不然就是 coach。還問我為什麼嗎?這不應該歸咎於合唱團員,他們不是不會做,是不敢做。根據我的經驗,合唱團員做不好漸弱,大部分都是在訓練的過程中,被指揮「嚇壞」的。因為訓練者沉不住氣,到了該漸弱的地方,老是比一個手指,再大噓一聲,把本來應該漸弱的,嚇成 subito piano。對於一個沒有經驗的業餘合唱團員來講,當然是無辜的,這是指揮的責任。為什麼我想起這件事情?因為我很少聽到漂亮的漸弱,一直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一個做得好的漸弱,應該要是可以「奪魂」的。在音樂感性上,「漸強」可以有效地帶出張力,不過「漸弱」更是「要命」!
演唱後記 2013-11-15
唱完了!
我這種人是永遠不會滿足的。但是在台灣,要聽到更好的,有點難。遺憾的是,台灣可以說是沒有樂評文化的地方。不過,這場音樂會出了一點點明顯的紕露。
事情是這樣子的。威爾第安魂曲的 No.4 Sanctus 最後,"Hosanna in exce-----lsis" 以 F 大調結束。緊接著 No.5 Agnus Dei 是 C 大調、無伴奏,由女高音跟次女高音以平行八度清唱同一個旋律 "Agnus Dei, Agnus Dei, quitollis peccata mundi, dona, dona eis, dona eis requiem."。接著,才由合唱團齊唱以及弦樂、單簧管、低音管輕聲齊奏,再重複一次同樣的旋律。沒想到女高音 Amber Wagner 一恍神,起音太高,兩個人不同調。但是她們很快地就「協調」出一個彼此都同意的調性,把這段清唱唱完。問題是,她們所「協調」出的這個調性比 C 大調還要高許多。要知道,合唱團在練習的時候,通常已經習慣了跟著她們的調性接著唱下去。現在問題來了!樂團演奏的無論如何就是 C 大調。好戲上場了!結果呢?合唱團在一個小節之內,就回到 C 大調了。不錯吧!我是覺得滿優秀的!這表示北市交合唱團起碼是個有耳朵的合唱團。這一點是我認為最值得珍惜的。
前面我曾提過,要加入一個「具有良好默契的合唱團」,協演歌手必須具備足夠的悟性,可以很快地融入。什麼是「默契」呢?它並不是那麼抽象的東西。「默契」在一個合唱團而言,其實是聽得見的!而且可以聽得很清楚!我講的並不是某首曲子或某個合唱團,只是很想借題發揮一下,把我認為很重要的事情寫下來。一個合唱團的成員,絕對不可能自己唱自己的!他們一定要聽!不只聽到自己的聲音,同時也要聽到別人的聲音、別的聲部的聲音,還有樂團的聲音!我之所以一再地想要找機會表達這個看法,就是因為這個世界上總是有人不信邪。
舉一個最淺顯的例子,一個聾子就算具有良好的發聲器官,他也講不好話,理由很簡單,就是因為他聽不見,失去了 auditory feedback 回路。同樣地,任何人都可以做這個實驗,戴上耳罩式耳機,放別的音樂,試試看在聽不見自己聲音的情況下,還能不能唱得像樣?同樣的道理,在一個合唱團裡唱歌,要是大家各唱各的,就註定唱不出音樂!在工業界也是一樣,這叫做 team work。任何一個稍具規模的 project,都需要每一個人無間的合作。一個國家的政府更是如此!大家現在常見的批評,諸如缺乏「橫向聯繫」、「跨部會協調」... 等,其實都是同一個道理。要在一起合作,就必須知道別人正在幹什麼,不然,就不叫做合作。不是合作,就不是個 team,不是個組織,也不是個合唱團,per definition!這是一個 universal law。小自一個合唱團,大至一個政府,都逃不過這個定義的詛咒。
一個好的合唱團,必須可以突然把半數的女高音趕出去,還可以做出好的和聲!這種訓練、這種磨合,絕非一蹴可及,而是需要持續性的耐心溝通、尋求共識,而且必須是個概念化的共識。概念一旦形成,就可以衍生出常態性的訓練方法。我認為台北市交合唱團在這方面已經打下了很好的基礎,彌足珍惜。但是誠如前述,這種默契必須概念化,訓練必須常態化,永遠有進步的空間。我這種意思表示,就曾經被那些德國人唸,說我太龜毛... 不過他們是業餘的。
喔,對了。演出前,我的確為 Celli 在 No.3 Domine Jesu 的前奏掛心,不過當天彩排時,突飛猛進,拉得比晚上演出還要好。另外,找來吹 Tuba mirum 的小號,也總是教我提心吊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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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2013-01-31 安魂曲要怎麼唱 (1)
http://kolmogolovi.blogspot.tw/2013/01/how-to-sing-requiem-1.html
[b] 2013-05-11 安魂曲要怎麼唱 (2):演唱後記
http://kolmogolovi.blogspot.tw/2013/05/how-to-sing-requiem-2.html
External Links
[1] Barbara Frittoli, a great Italian soprano in Prague (a documentary)
http://www.youtube.com/watch?v=3brwkyEHyNg
這是捷克第二電視台拍的紀錄片。節譯影片中部分她本人的敘述:[2] Verdi: Messa da Requiem - Muti/WPh(2008Live)
九歲的時候,我得到的聖誕禮物是個小鋼琴。總喜歡玩鋼琴,媽媽就問我,我們家隔壁就是一家音樂學院,妳為甚麼不去試試看?我就去了。他們錄取了我,主修鋼琴。之後,我也必須在學校的合唱團裡唱歌。合唱團指揮觀察了我達五年之久,十二歲時,這個 maestro 跟我說:「妳一定要唱歌!」。我卻回說:「不行,我要彈琴!我想成為音樂家,唱歌的,怎麼會懂音樂!」我那時很年輕,的確有點詭異。雖然終究被他說服了,但並不快樂,因為現在要上的是兩倍的課程,聲樂跟鋼琴。過了一陣了,我終於了解,唱歌才是我最好的選擇,也停掉了鋼琴。
有的時候,你會覺得,聲音自己會往前走,一點都不勉強。這時,最魔幻的是,你不覺得自己是在唱歌,而是在做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就像在講話。這是我所體驗過最佳的狀況,因為,在唱過之後,你一點都不會累。有時候,當你想太多,例如,哇∼再過三小節,那個高音就來了... 再兩小節就要怎樣...,你會很緊張,但是常常不能如願。要是你可以做到,真得放鬆自己,讓你的聲音帶著你往前走,既自然,又柔和,就像在講話,那種感覺真的很好。
對我的歌唱生涯影響最大的一個人,是 Riccardo Muti。我開始與他共事之後,他真的,讓我對音樂的想像完全改觀∼∼那... 簡直可以說是.... 正好顛倒。直到現在,我還是跟隨著他的想法,這也成了我自己的音樂哲學。他的哲學,現在也是我的哲學。如果你找到了可以信任的人,並一路跟著他,會容易得多。要是,像隻被遮著視線的馬,你一直都只是跟隨自己的感覺,以及自己的視野所看見的,而沒有機會聽到其它「奇怪的」想法及可能性,自顧自地、直直地往前走,這可能有點危險。
今晚的音樂會,這是我第一次跟 maestro Foerster (Heiko Mathias Foerster) 合作。這一、兩天,我們都在一起工作,期待能夠找到一個理想的合作模式,希望雙方都不至於帶給對方太大的壓力。你知道,有些時候,我的確會要求得多一點,而另一方面,他也可能會堅持他的想法... 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你真的有必要找到一個相處的方式。(譯註:純粹只根據這個紀錄片,依我看,這一次的合作,絕不會是她畢生最愉快的一次。)
我喜歡布拉格這個城市,在這裡登台,我希望帶給聽眾的,不是一個 Barbara Frittoli,而是我的音樂。... 我也很高興聽到有人在排練之後跟我說,「我哭了,因為你唱了...」。因為,這意味著,我做了可以烙印在人家記憶裡的事情。
http://www.youtube.com/watch?v=ku1l0YgWW-g
這是 YouTube 上, Barbara Frittoli 參與威爾第安魂曲演出的全曲錄音。獨唱分別為:Barbara Frittoli/Luciana D'Intino/Ramón Vargas/Thomas Quasthoff。威爾第安魂曲,女高音有個重頭戲是在最後一首 Libera me 第132 小節(影片 1:15:44 處)開始到曲子結束。我們可以先聽聽她在 Riccardo Muti 指揮下怎麼唱這一段(以下連結直接跳到該處撥放):http://www.youtube.com/watch?v=ku1l0YgWW-g&t=1h15m44s
YouTube 上還可以找到許多 Barbara Frittoli 的影音紀錄,我們就不列舉。
[3] Violin Technique - Portato, BarnesandMullinsUK, 2012-11-05
http://www.youtube.com/watch?v=whXj4-60SR0
The Hidersine Company UK presents David LePage and essential Violin Techniques.[4] Cello Technique - Portato-Parlando, BarnesandMullinsUK, 2012-11-13
More Technique Videos and a great range of bowed instrument products can be found at www.hidersine.com
http://www.youtube.com/watch?v=BWHLg2visr4
Steven Doane from New York's University of Rochester Eastman School of Music runs through essential Cello Techniques for all players.
Filmed in conjunction with Steven Doane; ESTA - European String Teachers Association; The Hidersine Company; StringGallery; Barnes & Mullins Ltd.
Filmed by Andy McCreeth - eyelashmedia.com
www.hidersine.com
www.barnesandmullins.co.u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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