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0-05

聲樂的迷思 (1):為什麼要鬼叫?

不久前才發現,德國公共電視的第一台 ARD 也固定地把它們的節目放到 YouTube 上,所以就也定期地收看它們的晚間新聞。剛才因為還看不到今天的晚間新聞,就順手看了一下 [1]。這個脫口秀節目邀請當今幾乎是世界最紅的男高音費亞松(Rolando Villazón)來聊天。這個主持人我不熟,但是看起來他跟費亞松很熟,因為他用 "Du"(你)跟費亞松講話,而不是用 "Sie"(您)。在德國講話就是有點麻煩,有時候三個人講話的時候,會陷入一種很奇怪的「你─您─三角關係」。

聽費亞松講話,突然就想起長久以來一直想要找機會跟聲樂同好討論的一件事情,所以就臨時起意,借題發揮一下。這裡要談的並不是他們聊天的內容(大致上是費亞松到日本去演唱的一些的趣談)。

聲樂跟流行歌有什麼不同?

我有個表妹(我是醒的,我真的有!)曾經問我說,「你們為什麼一定要這樣鬼叫?」她的質疑的確有十足的正當性。在我的耳朵裡,這些聲音常常聽起來是不舒服的,這包括許多正在學習的聲樂組學生,或愛好者,或甚至於自認專業的歌手。為什麼呢?因為所謂的「聲樂」,包含了一種流行歌曲裡所沒有的元素!

為什麼「聲樂」會需要這種元素呢?簡單地說,那是因為除了少數巨型的戶外演唱會之外,他們一直保持著不用麥克風的傳統。在古代,所有的歌劇都沒有麥克風可用,所以無論是歌仔戲、京劇、粵劇、西洋歌劇,都必須有一套屬於他們自己紀律的「聲樂」,目的在讓歌聲傳送到每一個聽眾的耳朵,而不受到文武場、樂隊或是大型管弦樂團的掩蓋(masking effect)。所謂的「掩蓋」,並不是物理上聲學的掩蓋,而是聽覺心理學上的掩蓋。意思是說,當歌聲跟器樂的聲音夾雜在一起的時候,觀眾的聽覺會「找不到」歌聲。(現在的歌仔戲都用麥克風,所以他們的聲樂註定要失傳。)

為了對付這種 masking effect,西洋聲樂傳統就發展出一種獨特的「歌聲」。在這種歌聲裡,含有一種頻率很高的諧波,足以「突破」樂團的「音障」,達到聽眾的耳朵。這種頻率很高的諧波,叫做 "singer's formant" [2] [3] ]4[。我不曾看見過漢譯,就暫譯為「豐門」。這就是上述流行歌曲裡所沒有的元素,也是流行歌曲所不需要的元素。因為流行歌曲不是用麥克風唱,就是在很小眾的場合中表演。我特別用粗體強調了「不需要」,就是為了要破除「唱歌就是要鬼叫」的迷思

那到底什麼是「歌手的豐門」(singer's formant) 呢?對於一般的讀者而言,我想這麼描述,就是歌聲裡那種很「尖銳的」、「很亮的」、「有點刺耳的」的成分。對於大部分的男聲而言,這個「豐門」大約位於 3K Hz,也就是 3000 cycles/sec 的頻帶上下,而且不會隨著旋律的音高而改變,不管旋律高低起伏,都永遠有一個「亮亮的」聲音,像「鈴聲」那樣響著,所以有人也把它叫做 "ringing" 或是 "vocal ring",義大利文有時叫 "squillo"。因為這種所謂「歌手的豐門」所在的頻帶,可以突出於樂團總體的頻譜,因此聽眾的聽覺可以「抓到」這個 cue,進而跟隨歌手的聲樂。對於沒有經驗的讀者,我要提醒的是,一般人是不可能跟大型的樂團一起唱歌的,因為只能看到你嘴巴在動。下圖最初是始於 Sundberg 的實驗以及他所發表的 paper,如今已經廣受引用,在功能性的聲樂教學上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


這裡要討論的,並不是如何練就這種神功,而是這個元素只在大型樂團的歌唱場合才需要。對於圈內許多習慣於這種「元素」的人,它可以是悅耳的,但是對於大部分不習慣古典音樂的聽眾,尤其是在弄巧成拙的情況下,它就成了「鬼叫」。

先做個小小的結論:流行歌與聲樂的區別,應該只有這個元素。對我而言,不應該有其他任何的區別!懂聲樂的,學會擠出 singer's formant 的,不見得比較會唱歌,也不見得比較好聽!這種歌手的豐門,只在與大型樂團同台的場合才有意義!反過來說,這個特殊的聲樂元素,對於唱歌、詮釋以及感情的流露,往往是一種阻礙,例如我們最常聽見的責難:「口齒不清」、「不知道在唱些什麼」,這些問題往往就是為了遷就 singer's formant 而衍生的。

要可以這樣講話,你才會唱歌?

因此,許多聲樂的愛好者又衍生了另一個迷思。他們為了練就「神功」,或是為了尋找「身懷神功」的歌手,就會去聽人家講話的聲音,由他們講話的聲音來判斷,這個人能不能唱歌,或是能不能學聲樂。他們相信,歌這樣唱,話也要這樣講;話不能這樣講,歌就沒辦法這樣唱。我希望澄清的是,這不只是個迷思,這還是個迷信。

我認識一位活躍於聲樂界的歌手,這位歌手無論唱什麼歌,甚至於無論什麼時候,所發出的聲音都要永遠伴隨著 singer's formant。他堅決主張,一個人要會唱歌,平時講話就必須這樣。意思就是說,講話的時候也要用這種聲音。換句話說,在他的想像中,當一個人講話的時候,不包含這種奇特的聲音元素,就沒有辦法唱歌,或是學唱歌。有一次唱歌的時候剛好站在他旁邊,我心血來潮,就刻意地把軟口蓋提了上去,再把聲帶翻了過來,我繼續唱,他居然偷偷停下來聽我唱,事後眼睛瞪得大大地,問我說,「你怎麼可以唱得這麼亮?!」

事實上,我見過許多合唱團指揮也是懷著這種迷信,來尋找他們的班底歌手,然後我也又見證了他們眼睛瞪得大大的錯愕場景。所以我才那麼覺得需要來破除這種迷信。

不久前,我參與了國台交《茶花女》的演出,女高音是獲得滿堂彩的 Anna Virovlansky,指揮是 Francesco Corti。題外話,我喜歡 Corti 的 balance,最明顯的就是木管,常常聽到「嗡」的聲音,而不是個別樂器的音色。這次的演出前後,我碰到有個講話聲音超級理想的合唱團員,他是個男中音,光是講話的聲音,就讓我感動得快要掉出眼淚,既亮,又溫暖,富有彈性,聲區混合渾然一體,輕鬆,有效率… 遺憾的是,他卻還學不會把他講話的聲音轉移到樂譜上去。這也是一個反證。他很可能很快可以學會把他的天賦跟眼前的樂譜結合在一起,要是遇人不淑,還是有可能遺憾終身。

另一方面,有些「聲樂人」,我起碼認識一個,唱歌的時候,永遠都以 singer's formant 作為聲音的「主軸」,而且他只有、也只要這個主軸,連 falsetto 都唱不出來。用比較直覺的方式來描述,就是永遠只聽到「一根骨頭」,旁邊光禿禿的,半點肉都沒有。這種情況下,自然就沒有辦法調整他的音色,來詮釋樂曲所需要的各種表情。要知道,聲樂訓練的重大課題之一,就是「聲區的混成」(德語:Registermischung),意思就是說,要能夠適當調配身體各部位的共鳴。一個好的聲區混成,會使得晶亮的骨頭周遭,包裏著溫暖、具有彈性的肌膚。這種聲音才具有音樂表現力,而不是只求「被聽見」。被聽見了之後,還要確保人家聽見的是感人的音樂,是作曲家所希望傳達的音樂。

就讓我們來用科學方法來思辨這個是否迷信的問題好了:
如果每一個「成功」的歌手必須用他們唱歌的方式講話,那麼我們必然找不到任何一個歌手在聊天的時候用「很丟臉」的方法講話。
想要破除這個迷信是很簡單的事情:只要找到一個你認為成功的歌手,他是用你覺得「很不體面」的聲音在講話,那麼我們就必須接受這是個迷信。這就是為什麼我剛才看到費亞松(Rolando Villazón)的訪談節目 [1] 會臨時起意寫這篇文章。事實上我聽過太多著名的歌手是用「沙沙」的聲音,輕輕地或甚至於「很不體面」、「很不聲樂」、甚至於「很 abusing」的方式在談話。

對於聲樂組的學生而言,或許值得利用平時講話的機會,學習、鑽研、思考關於聲樂技巧上的種種疑問,但是是否值得讓你生活中的每一刻都在做發聲練習,那就見仁見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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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2011-11-05 音高與頻率
     http://kolmogolovi.blogspot.com/2011/11/blog-post_05.html

[b] 2012-05-11 ㄅㄆㄇㄈ、IPA 與德語發音
     http://kolmogolovi.blogspot.com/2012/05/ipa.html

External Links

[1] Star-Tenor Rolando Villazón | NDR Talk Show | NDR, ARD, 2015-10-03
     http://www.youtube.com/watch?v=YwgbmlB6XcA

Star-Tenor Rolando Villazón ist ein wahres Multitalent, ein Mensch mit viel Temperament, Humor und einem großem Herz. Jetzt erscheint sein neues Album "Treasures of Bel Canto".

http://www.ndr.de
[2] @techreport{Sundberg1972,

   author = "Johan Sundberg",
   year = "1972",
   title = "A Perceptual Function of the Singing Formant",
   institution = "Speech Transmission Laboratory in Stockholm",
   type = "Quarterly Progress and Status Report
           (of the Royal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month = "October",
   number = "",
   address = "Stockholm",
   pages = "61--63",
   note = "(\videt \cite{Sundberg1974, Sundberg1975,
           Sundberg1977, Sundberg1989, Sundberg1991})",
   kywd = "",
}

[3] @Article{Sundberg1974,
   author = "Johan Sundberg",
   title = "Articulatory Interpretation of the Singing Formant",
   journal = "Journal of the Acoustical Society of America",
   year =  "1974",
   month =  "",
   volume =  "55",
   number =  "",
   pages =  "838--844",
   note = "(\videt \cite{Sundberg1972, Sundberg1975,
            Sundberg1977, Sundberg1989, Sundberg1991})",
   kywd = "",
   comment = "",
}


[4] Singer's formant, wikipedia
     https://en.wikipedia.org/wiki/Formant#Singer.27s_forma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