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大家跟著吉他,邊唱歌邊談笑,聽著一個畢業的學長評論經濟政策,對事不對人(我現在毫無印象他針對了哪一個不可侵犯的政治人物)。這絕非一個例行的聚會,參與聚會的人都是熟悉的音樂社團成員,大家其實對政治一點也不感興趣。
沒幾天,有個不認識的人到宿舍來找我,說要跟我談話。「好啊!」我說。他卻說要私下談。因為旁邊有好幾個人在場。對話約莫是這樣的:
他:你認不認識某某人?
我:認識啊,是某某系畢業的台南同鄉啊!
他:那天做了什麼事情?講了什麼話?
我:我們在聊天啊!他討論了一些經濟問題,如此而已。你既然知道他是什麼系畢業的,就去查啊!問他不是更直接。
他:最好不要跟別人提起我的事情…
雖然我也是腦袋穿著黨國的制服長大的,好歹也有偶爾偷看一下名字每次都不一樣的黨外雜誌,就趕快出門找公共電話,打電話回台南給這個學長,告訴他有人因為那次聚會正在找他,害得這個學長感動得快要哭出來,說我怎麼有這麼勇敢,居然敢打電話,捨身取義。我就自以為是地藉機在電話上提供我的證詞,說「阿我們只是剛好碰到,大家唱歌聊天,你也沒有幹嘛,只是發表經濟問題感想,阿這有什麼好擔心的…」
其實後來也沒聽說發生什麼事情。事後有人跟我講,是社團的某某人舉報的,我沒有去查證,但是時至今日才明白,原來當時真的有些天天見面的同學是可以操這種業,過得不虞匱乏的。
後來我在德國上學的期間,有個無線台 RTL 每次收看都要喬半天天線,我很喜歡一個緊張刺激的節目,叫做《Der heiße Stuhl》,意思是「燙椅子」,就是說,來賓敢來上這個節目,坐在這張椅子上,就要有心理準備,在節目分級的限制範圍內,我什麼都會跟你談,你也必須談,敢搪塞我就跟你翻臉。嘿嘿,夠刺激吧。有一次,找來了兩位坐燙椅子的來賓,分別是納粹時代出賣跟被出賣的雙方後裔,其中一位是後來發生醜聞的媒體界猶太名人,不記得名字了。他們就這樣公開在電視上,繼續處理已經處理了將近半個世紀的轉型正義問題。
談話內容我已經沒有印象了,只是雙方在電視上都必須誠懇的,就像直到今天,在德國的集中營,如果雙方的子子孫孫剛好有機會碰面的話,都要把過去的爛帳搬出來,好好地聊一聊,而且也會被拍成影片,並且還要被拿去做兒童的思想教育(見 [a])。他們無所不用其極地要告訴在德國出生的每一個小孩子,一旦發生過這種事情,你半個世紀都處理不完。他們對小孩子搞這種思想教育,已經搞到成年後起碼在言詞上必須自暴自棄的程度。我到他們國家之前,在台灣認識的一個德國女生對我透露,她甚至以生為德國人為恥。這樣的例子不絕於耳。
台灣人呢?只知道動不動就道貌岸然地把日本人搬出來數落一番。每次碰到凶殺案,就喊打喊殺,就非要一命償一命不可,好像過去的都不是人命。「過去的就算了,要放眼未來,不要再興風作浪了(註 1)」,對於台灣人來說,「過去」是一天?是十天?是一個月?是一年?是十年?是二十年?是三十年?我們盡管「往前看」,但是眼前這個嘛,先動私刑了結再說!眼看著身旁高達 80% 同胞如此嚴重的思考黑洞,這就是為什麼我會把康德那句很複雜的批判,一直都放在部落格開頭的主要原因。
我過去的經歷算不上是個問題,因為沒死人。家破人亡的,我們都教人家要忘掉,這點小事又算什麼?但是每當夜深人靜,雖然也才晚上八點多,光光是這種對學校社團裡親密夥伴的不信任感,究竟還會糾纏我們這個社會多久?偶爾碰到面,直到目前為止,面對對方的尬尷,也只能裝不知道,那就都避免碰到面吧… 但是一個健康的社會允許這種處理態度嗎?
又寫太多了,請看以下的轉載本文吧。
南方客 (大學兼任教師), 我在大學時曾遇到「抓耙仔」, 民報, 2016-03-27
http://www.peoplenews.tw/news/86bfa047-702f-4fc4-8f6c-759a05659f5e
我在上大學以前,全然不知父親年輕時(我還在襁褓中)曾經遭遇白色恐怖,被羈押九個月,出獄後長期遭檢警監視…等慘事。所幸我十分戆直,雖被黨國教育徹底洗腦,也曾是個熱血的「愛國青少年」,還能平平安安、糊裡糊塗長大,也受完高等教育。
不過,我在大學時還是曾經遇到一個小小的事件,那也是我對「黨國」體制稍稍有所懷疑的起點。
記得1967年通過窄門,懷著「以弘揚中華文化為己任」的滿腹憧憬,以第一志願進了師大國文系(現在回想,應是此生中黨國洗腦教育之毒、最荒謬可笑的憾事)。上大學的興奮在開學後很快就被無聊的課程澆息了,因為大一幾乎是高三的延長,上課科目跟高三沒兩樣。國文、英文、四書(論孟學庸)、國父思想(三民主義的別稱)、中國近代史、軍訓…唯一跟國文系勉強相關的科目是〈國語語音學〉和〈國學概論〉。可是老師是老學究,教學方法實在不高明,課上得讓人心情好生苦悶。
我們的同學來自東西南北部,除了一般高中考進來的、還有不少是「師保生」(師範畢業、服務期滿申請保送上師大),更有三分之一是港澳及東南亞的僑生。後來同學慢慢混熟了,幾個比較談得來的同學下課後常會在一起聊聊,其中一個酷愛新文藝寫作的同學提議:學校的課上得真沒意思,不如我們四、五個人自己找書來看,利用空堂每週聚會一次,一起討論內容情節、分享心得。大家都十分贊同,便由她先找出一本書開始讀;誰知才聚會第二次,一本書都還沒討論完,我便收到一封厚厚的恐嚇信----用比A3還大張的「十行紙」寫了八大張的信,是同班一個師保生寫的。
該同學係1950年代印尼排華時舉家回國,保送上師範學校的僑生,比我們年長很多,因為他在小學教了七、八年書才來唸大學。他的信上劈頭就說我們是共匪的「讀書會」,如果不立刻解散,就要把我們舉報上去,後果會很慘;接著他得意的細數過往在學時以及畢業後在數所學校教書時舉報匪諜及「讀書會」的豐功偉業:誰因他的檢舉坐了幾年牢、誰後來遭槍斃,誰誰又家破人亡….最後還要我別把信給別人看云云。
我看了信簡直嚇呆了,我們又不是讀禁書(只要是作者在大陸的都列為禁書)、更不是讀馬列共產主義的書,只不過一起讀讀文學類的書,竟然也能跟匪諜扯上關係?而且我也不是發起人,信為什麼寫給我?難道因為我是「系狀元」,就擒賊先擒王嗎?
雖然這僑生的指控非常離譜,但想到當時流行的口號:「保密防諜,人人有責」、「知匪不報,與匪同罪」,也未免太驚悚了,渾身寒毛直豎,趕緊把信拿去給發起人(邀大家一起讀書的那位同學)看,她也慌得不知所措。由於身邊沒有大人可以商量,兩人討論半天,決定去找班導師,把信交給他,請他裁奪。
老師讀那封信時,眉頭直皺,嘴巴直嘖,表情凝重。半晌,才看著我們,語重心長地說:「喜歡讀書不是壞事,可是你們為什麼要一起讀呢?還是各人讀各人的吧,不要再聚會了,免得惹麻煩!」老師說信就放他那裡,要我們不必聲張,他會處理。
第二天正好上導師的課。他一開始就繞圈子,講了一些與正課不相干的話題,比如「十年修得同船渡」,來自四方的人能同窗共硯、成為同學,是比同船渡有更深的緣分,大家要互相幫助、彼此珍惜,千萬不要互相懷疑、沒事亂告狀,有事可以找老師商量….大家面面相覷,不知老師何以忽然講這些奇奇怪怪的話?下課後議論紛紛,不明所以,我想只有寫信者及看到信的我們心知肚明。我們的讀書會當然從此便散了,我對那位同學也盡可能敬而遠之了。
多年以後,上了研究所,聽到有人小聲說:我們的同學中有某人是拿黨部的錢負責打小報告的「職業學生」;後來我擔任教職,聽說同仁中也有這種身兼黨職的人物。有一個曾在高二時因讀了「不該讀的書」而被抓去感訓十年,之後再讀師大的學長,後來成了我的同事,他就暗示我某某人或某某同事都是負責監視他的人,要我說話小心並提防他們。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大學時,真的很氣那位寫警告信的同學;年事漸長,反而感謝他讓我有機會看清黨國的邪惡本質,開啟我政治覺醒的智慧。
我慢慢的知道,所謂「小心匪諜就在你身邊」,原來可怕的並不是匪諜,而是那些國民黨的爪牙。他們為了個人升官發財,可以昧著良心隨便舉發「匪諜」、製造冤案,他們就是近十幾年所說的「抓耙仔」,這才是我們該提防的。
上個月發生憲兵濫權搜索民宅侵害人權事件,讓我們再度領教到國民黨秘密警察的遺毒之可怕,也提醒我們,「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國民黨絕不是省油的燈;尤其主張「一中同表、不能講中華民國」且跟習近平一樣堅持「九二共識」的洪秀柱當黨主席之後,國民黨及其黨羽們跟共產黨沆瀣一氣,國共兩黨聯合對台灣民主主權的反撲力道絕對是極其可怕的強大,台灣人絕不能小覷。小英新政府的改革之路絕不是平坦的,要謹慎提防柱柱們。
註 1:柯 P,你看,這就是你失敗的地方。我怎麼也想不到,寫這種文章要負面引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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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2013-03-16, 台灣人善良?還是無知?
http://kolmogolovi.blogspot.com/2013/03/hitler-auschwitz-and-taiwan.html
External Links
[1] 歐崇敬起底國冥黨「職業學生」的名單-這些拿中山獎學金當特務的包括馬英九金溥聰胡志強林火旺沈呂巡江啟臣這些抓耙仔, Dulan9, 2016-06-22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uGWaaIvMD8
(編按/節目中提到的抓耙仔部分名單:黃清林、江丙坤、楊超植、張京育、邵玉銘、關中、趙守博、許信良、詹春柏、胡志強、陸以正、詹火生、沈呂巡、胡定吾、包宗和、馮滬祥、馬英九、金溥聰、張壯熙、郭榮趙、張俊宏、雷倩、張顯耀、胡守衡、劉廣平、林火旺、龐建國、江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