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是想要把它收錄在〈中國國民黨的苗栗縣長劉政鴻!〉[a] 這篇「文章」裡,但是怕那裡放了太多陳為廷的文章而失焦,就只好把它放在這裡,讓他一個人自言自語。
特別是最近大家看到他在立法院忙著處理國政,日理萬機,好不神氣。但是有多少人可以體會,在這背後,在那深處,隱藏的是一種難以承受的孤寂。要當一個「陳為廷」、一個「林飛帆」、一個「魏揚」,談何容易。
把家鄉的一個狗官扛在肩上,到處接「案子」,處理立法委員議事行為脫序失控的問題,還要維持憲政秩序,看著立法委員,直到他們承諾不再阻擋國家刻不容緩所亟需的監督條例為止。什麼時候開始,台灣的「大人」把自己該做的事情全都丟給年輕的學生們?自己則坐領高薪,尸位素餐。
做為一個走在前面的人,所必須面對的壓力,絕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像,但是他們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挺住。他們的一生就是由一連串的音爆震波譜成的。他們最脆弱的一刻,無非就是突然被理解的瞬間。
最後,我必須說一句重話。如果,這些學生有什麼三長兩短,不只是馬英九、金溥聰、江宜樺、王卓鈞,台灣社會每一個人都是兇手!
來聽首德國歌吧,"Einsam-Zweisam-Dreisam"(孤獨、雙獨、三獨)[1]。
後記 2014-03-27
讓陳為廷一個人在這邊自言自語有點殘酷,就把 [2] 找來了。
陳為廷, 「我身旁的人都不關心這些議題,怎麼辦?」, 臉書, 2013-10-07
https://www.facebook.com/a102579/posts/721047387911416
常常被問起這樣的問題:「我身旁的朋友都不關心這些議題,該怎麼讓他們理解?」、「我家人很難溝通,他們都不願意懂我在關心什麼」。
大哉問,每次都答不上話。因為老實說,我也不是很知道該怎麼辦。我也常困擾於這種挫折。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大二那年,在苗栗火車站前宣講。那時,我已經累積了從高中以來的少數社運經驗、剛經歷大埔事件。在一些社團內部開會、或講座的場合,學會侃侃而談。但初次回到家鄉、熟悉的火車站,面對等著搭車的鄉人,卻陷入難堪的失語。
我嘴裡講著在那些抗爭場熟悉的一套話語:大埔、灣寶、區段徵收、土地正義、工業區閒置、蚊子園區、炒作地皮......。但鄉人只是無視,好像所有這些都與他們沒有關係。
那時候,劉政鴻舉債辦的各種多明哥、卡列拉斯、巨星演唱會正打得火熱。鄉人只是穿越我,去看我身邊的活動海報。或是準備搭著火車,去參加那些活動。
我感到各種挫折。我嘴裡說著「這些事跟每個苗栗人都有關。今天拆大埔,明天就拆你家」,卻愈說愈心虛。這當然跟每個苗栗人有關。但我沒有能力給出更細緻、更有說服力的關聯。
我發現我並不了解眼前的這些人:他們關心什麼?他們煩惱什麼?當他們奔赴一場又一場的縣府演唱會,他們心裡在想些什麼?
在那之前,我和夥伴們常常驚喜於自己掌握了「真理」,覺得自己是為鄉人帶來火炬的普羅米修斯。但事實上,我們宣稱關心苗栗,卻一點也不理解苗栗人。
於是,後來的幾年,我們走入更深的鄉間,從夜市、農田、工廠、文化慶典等角度切入,去認識更多人,理解各階層、各地區苗栗人的想法。
這樣跑下來,我還是沒有把握自己能夠完全理解自己的故鄉。但至少比如說在碰到雞腿飯阿姨的時候,我慢慢能夠學會考量對方的經驗與想法,同時與他交換我對議題的理解。
後來每次被問起這類問題的時候,我就想起這段經驗。我覺得解答問題的關鍵,或許在於:「在你要你朋友理解你關心的議題前,你是否有先關心你身邊那位朋友?」。
比方說,你外婆無法理解你幹嘛跑去死守人家的田嗎?也許你可以跟你外婆到她的田裡去看看,再向她解釋稻子被鏟掉的影片;
你的打工族朋友覺得你支持關廠工人臥軌的行為很偏激嗎?也許你可以先理解他打工的環境,和他聊青年勞動九五聯盟的文章,問他爸媽是不是和那些工人同樣準備領隨時可能落空的舊制退休金;
你讀高中的弟妹覺得 振聲學生聯盟這些人很無聊,不爽不要讀嗎?也許先和他聊聊,有沒有不爽自己學校裡的鞋禁、襪禁、髮禁、有沒有特別討厭教官做些什麼事情?然後,來聊聊學生自治;
你做服務業的爸媽覺得那些為「服貿協議」翻立院圍牆的學生根本黨青、簡直有病嗎?或許你可以下載服貿開放的清單,檢查你爸媽的職業有沒有在裡面,然後,在飯桌上一起討論,開放後,你家可能面臨的處境。
這很累人。既要理解、又要對各種議題多所掌握,還要抓到議題與你朋友的關聯,還得講得有說服力。有些朋友聽了會跟著問:「這些我知道了,那然後呢?」,你還得備妥行動方案。但有時候,朋友不聽你談議題,也許正因為你對他理解不深、對議題的掌握不夠,對如何行動,也沒怎麼想過。
家人也是。
和身旁的人聊,最常聽到家人對學生運動的評論,不外乎「哎呀,那些學生傻傻的,一定都被民進黨煽動、利用」,或者「就算你們對又怎樣,政治很複雜,你們鬥得過他們嗎?」。每次聽都覺得靠北。想說:「靠邀,我念社會學,又搞過運動,你們都被媒體洗腦,哪可能比我懂政治?」
直到有一次,因為一個集遊法的案子被當「首謀」,到警局作筆錄的時候,那個爸媽年紀的警察從頭到尾只追問我一個問題:「你是如何煽動、煽惑學生到現場?」,即使我講了一百次,沒有人煽惑,大家都是自主前來。
在看著那個警察用很慢的打字速度把我的話key進電腦的時候,我想起很久以前翻過的《重審美麗島》。發現三十年前,那個國民黨將抗議群眾抹黑為被「黨外=台獨=中共」這個「三合一敵人」煽動的年代,離我們並不遙遠。
我們的爸媽,就是在那個年代成長起來。
我們以為家人不懂政治。但我們錯了。他們從戒嚴時代走來,曾經發生在他們身上的每一件事,有那件不是政治?
為什麼他們覺得我們「被利用」?為什麼他們總是還沒開始就認定「鬥不贏」?這些尖銳的質疑背後,或許有著各種幽暗的委屈與傷口。家人理解的「政治」到底是什麼?或許得更進一步,深入那段歷史、與他們的生命經驗,才得以理解。
或許做完這些功課,我們才得以進一步與家人溝通,釐清我們對「政治」的理解歧異何在。
寫到這裡,想起馬克思的話:「哲學家們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解釋了世界,但重點卻在於改變世界」。接觸運動、接觸政治,常會讓人感覺自己掌握了「真理」,急著向周遭的人們訴說,以為自己在改變世界。但驀然回首,才發現,我們可能只不過換拿了一本「馬克思經」來解釋世界而已。我們恰恰成為馬克思最鄙棄的那種人。
改變世界,必須仰賴更多人有組織的集體行動,促成制度的變革。而讓更多人加入行動的基礎,就是深入的對話、與互相理解。
我不是一個很擅長理解、關照他人的人,時常作得很糟。但我期許自己,能持續地朝這方向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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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2011-07-18 中國國民黨的苗栗縣長劉政鴻!
http://kolmogolovi.blogspot.tw/2011/07/blog-post.html
[b] 2013-01-14 轉載:林飛帆, 〈迎向前方,無可迴避!〉
http://kolmogolovi.blogspot.tw/2013/01/blog-post_14.html
[c] 2013-08-05 多彈頭、可射後不理的自走載具:陳為廷
http://kolmogolovi.blogspot.tw/2013/08/MIRV-fire-and-forget-CWT.html
[d] 2014-03-25 轉載:魏揚幾點聲明
http://kolmogolovi.blogspot.tw/2014/03/dennis-wei-20140325-statement.html
External Links
[1] Einsam-Zweisam-Dreisam. Herman van Veen., weinspitz, 2011-01-18
http://www.youtube.com/watch?v=G_rmQXssRj8
Einsam - zweisam - dreisam jaar: 1981
http://www.discoveen.nl/ddeinsam.htm
(譯註:從這個網址抄來歌詞,稍微改一下拼字,再隨手翻譯出來。要講的是,最困難的一句是 "Es hat doch auch was für sich, ganz für sich zu sein." 另外,標題裡的後兩個字,"zweisam" 和 "dreisam" 在德文裡並不存在,只是文字遊戲。)
T: Herman van Veen[2] 陳權欣, 陳為廷這個人!, 臉書, 2014-03-23
DT: Thomas Woitkewitsch
M: Herman van Veen
Erik van der Wurff
als ich 當我
noch allein war 還是一個人的時候
ein junggeselle 一個年輕小伙子
mit einer eignen bude war 住在自己的小房間
da war das einsam sein 那是一種孤寂
sehr bequem 很舒服
meistens richtig angenehm 一段真正愉快的時光
mann konnte auch mal - 有時候還可以-
und es gab dann kein geschrei - 也不會有人不爽-
auf dem tisch 在桌子上
auf den händen stehn 練習倒立
oder 或是
zwei tagen im bad sitzen 佔著浴缸整整兩天
das wc war immer frei 廁所就是沒人搶著用
und wenn man mal 偶爾要是
weinen musste 非哭不可
war gott sei dank 謝天謝地
niemand dabei 也不會有人
der sagte 來說
"Ach gott, was hast du denn?" 「天哪!你到底怎麼了?」
einsam 孤獨
zweisam 二獨
dreisam 三獨
und am ende dann allein 到底還是一個人
es hat doch auch was für sich 不過就是別有洞天
ganz für sich zu sein 一整個完滿的自在
[refrain: ......]
auch die bläume auf dem feld 原野上的樹木
die vögel in der luft 空中的飛鳥
die butter in der butterdose 奶油盒裡的奶油
das meer 大海
die wolken in der luft 天空的雲朵
der schnee hoch oben auf dem berg 高山上的積雪
der stiefel im teich 池塘裡的棄靴
und auch der hecht 還有那條梭魚
finden das einsam sein 也都會覺得孤獨
gar nicht mal so schlecht 並沒有那麼糟糕
einsam 孤獨
zweisam 二獨
dreisam 三獨
und am ende dann allein 到底還是一個人
es hat doch auch was für sich 不過就是別有洞天
ganz für sich zu sein 一整個完滿的自在
https://www.facebook.com/photo.php?fbid=10202986579243160&set=a.10200763826235724.1073741974.1164576681
▲陳為廷這個人![3] 鄭淳予, 陳為廷:我們堅持真實,不能忍受欺騙, 今周刊 901期, 2014-03-27
警察衝進立法院議事堂驅趕學生捉人, 除非有王金平點頭,是不可能發生的。再來有這樣多聲援的人在外圍守著,「你衝我也衝」,那不是人更多了嗎。
這種情況還會僵持一段時間,除非王金平講話不算數,只是學生的體力有限,很辛苦,這些學生挺住,代表台灣有救,把聲音傳到議事堂,給他們打氣,是他們最需要的。
有很多人污衊陳為廷,但在議事堂內長久與陳為廷相處的施涵茹,她筆下是這樣寫的:「對於陳為廷,我相信我比您更認識他。孔子說: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
長期看著他的言論、行動,比起那些亂七八糟不負責任的臆測,我相信檢視一個人的行為更能接近真相。
一個沒有家庭支持的學生,頭腦聰明,學業成績優良,他擁有比別人更好的競爭優勢,他為什麼不致力於讓自己過得更好?
拚命去幫助那些失業的老員工、被強拆的居民,於他有甚麼好處需要為其背上刑責?
您覺得有政黨財團資助他?您知道他常常都穿著簡單的那幾件衣服、踩著老舊的鞋子,風雨同路?
您知道他讀建中時因為參加學運和抗爭而出席天數不夠肄業?
他左手罵執政黨右手罵在野黨,您在他的言行中看到甚麼樣的利益糾葛?我看到的是一個人,背負的比別人更多更沉重,卻不斷的努力,不斷的檢討自己,不斷的承受壓力,又不斷再站起來再付出。
至於我了解的陳為廷,他是很靦腆愛笑的人,但在他生命中就是容不下不公不義與弱勢的被欺侮,在雞蛋與高牆間,他永遠選擇雞蛋。
我近身看過陳為廷處理幾次的大型抗爭場面,他是談笑風生,就把幾百人移到警察禁戒區,他只講了幾句話,「大家站起來聽我的指示往右走二十步 ,說也奇怪,原本警方刻意保留的一半馬路,就被搶回來變成抗議區了。他是我看過這樣多民進黨人主導抗爭活動中,最能掌握現場氣氛的人,說真的民進黨成員中就是缺乏像陳為廷這種用頭腦做事的人,他捉得住那條紅線而不逾越,他可以在喜喜哈哈的氣氛中帶著大家達到他所想做的目的,就以他帶著上千人在苗栗縣政府廣場替劉政鴻辦喪,他安排了師公用唱的把劉的惡行公佈,孝女哭的呼天搶地,同樣細數劉的不是旁邊還有穿西裝的禮儀師是行禮如儀,他把全套辦喪儀式搬到縣政府廣場表演,上百名警員卻也束手無策,苗栗縣政府廣場不等同劉政鴻的家,除了冥紙滿天飛外,最後還來個萬蛋齊洗縣政府大樓,陳為廷的很多點子是出其不意,你防東,他從西方出來,你以為他要離開,突然間他竟在你面前出現。他玩晚會是一個高潮接一個高潮不斷,現場氣氛HIGH到不行,幾乎沒有人提前離場。所以在立院議事堂有陳為廷這號人物,你不必擔太多的心,只要讓他知道外頭有大家打死不退的支持,他會玩出讓你意想不到的結局。
http://www.businesstoday.com.tw/article-content-92743-106781
三月二十四日這一天,學生占領立法院的行動進入第七天,一如前面六天,議場內的氣氛悶滯、漫長。主席台這一側,正如電視畫面所呈現,是學生們的「辦公區」,鏡頭沒照到的另一側,學生們橫布在桌椅間,或精神奕奕,或不支倒地。在這間充滿二氧化碳的巨大蒸籠內,連呼吸都不得不放緩。[4] 房慧真, 過於喧囂的孤獨 ── 陳為廷專訪, 壹週刊壹號人物, 臉書, 2014-04-02
與前幾天不同的是,學運在前一晚分出一條支線,短暫地占領行政院後,遭到鎮壓驅離,學生決策核心之一、「黑色島國青年陣線」總召魏揚遭到檢調聲押。分裂、告捷、重挫、不安,外面世界傳來的訊息,衝擊著這個空間裡的情緒。陳為廷在這時走上講台說:「我真的沒辦法想像,魏揚這個晚上被關押在牢房裡,是用什麼心情度過??。」
起先他還有說有笑地回憶自己與魏揚的相識經過,話鋒一轉,他重炮抨擊外界的「學生分裂說」:「我們都是一體,只是感到焦慮,要怎麼找到出路,讓政府回應訴求,這樣而已??為什麼你們對掌權的人這麼寬容,卻對一路想提出事實的人這麼嚴苛?這是什麼社會!」哽咽的吶喊摻雜著憤怒的眼淚,現場爆出掌聲,伴著「陳為廷加油!」的打氣聲。
但來自各方排山倒海的壓力並沒有停,從衝進立法院開始,事件每分每秒的發展,都出乎他的想像。遙想六年前,他第一次參加「學生運動」時,還只是名高中生。
初試啼聲》野草莓
第一次被警察抬上警車
「二○○八年,馬政府上台後半年,第一次有『中國特使』(指陳雲林)來台灣。那時隱約有種困惑,台灣好像有一股要跟中國密切整合的力量,我們好像走在前往未知的未來,卻只能在新聞上看到進展,不知道實質內涵是什麼。」當時的他,背著建中書包往返學校與補習班之間,學測倒數兩個月前的某一天,他毅然加入行政院前靜坐學生的行列。
那是抨擊《集會遊行法》違憲的一場學生運動,陳為廷就像是運動標榜的象徵符號「野草莓」一樣,稚嫩、但具有生命力。
他第一次被警察抬上警車、第一次意識到面對中國勢力的焦慮,後來甚至因此曠課太多,沒拿到畢業證書。
「『野草莓』後來可以說是失敗了,我們根本沒影響什麼。」他坦然道:「不過,我們回到自己的學校成立社團。辦聯合活動,運動的精神還是留下來了。」後來考上清大社會所的他,在學校創立《基進筆記》刊物,如今太陽花學運的另一名核心人物林飛帆,也在這時回到成大創立「零貳社」。
○八年後,他持續關注反學費調整議題、華隆罷工等事件。在這些關注行動中,他大多不是核心人物,卻讓中研院台史所副研究員吳叡人印象深刻:「我曾經與林義雄苦行千里,明白那個行動有多辛苦,他年紀輕輕就願意跟著底層工人從苗栗苦行到台北,讓你打從心底感到愧疚。」
一二年,旺中購併中嘉一案,刺激台灣社會展開長達半年的「反媒體壟斷」運動,陳為廷當然也有意見:「野草莓時期,大家抵抗的是《集會遊行法》濫權。這時,我們爭取的是新聞自由,兩件事情的背後,其實都隱含中國因素牽動的政商關係。」
一夕暴紅》反旺中
痛罵蔣偉寧躍上報紙頭版
他因為捲入「走路工事件」遭起底,曾經擔任蔡英文競選總部青年後援會會長的身分,讓他被貼上綠營的標籤。當時,他在壓力下對外表示:「作為民主社會的行動者,本來就不從屬於某政黨,我只是出於某個理念,才和某個政黨結盟,不代表我永遠支持那個政黨的所有政策。」
反媒體壟斷運動一路延燒,他應民進黨立委鄭麗君之邀,進入立法院教育文化委員會,上演一場痛罵教育部長蔣偉寧的衝突,高張的對立畫面讓他躍上報紙頭版,撫養他長大的舅舅甚至憂心地打電話給他:「你鬥得過名嘴、財團嗎?」
陳為廷與父母緣薄,出生前父親就因車禍過世,曾在華隆工廠工作的母親在他十三歲時因癌症辭世,之後才由舅舅收養。
同為苗栗人的清大學長邱星崴透露:「為廷對很多事情的態度很衝,跟他的家庭背景有關,他比別人更渴望挖掘家鄉的溫暖。」
此時坐在議場內的他,一派輕鬆地說:「進來以後手機一直沒有訊號,舅舅這次還來不及跟我說什麼。」占領七天,他只偷閒在臉書上發表一次動態,在日理萬機的表象下暗飲孤獨。
將計就計》太陽花學運
鮮明形象成了決策核心
一二年投身反媒體壟斷運動的他,曾在網誌上寫下:「我最不會做的事,就是跟人好好聊聊。」當時他二十二歲,卻已經在咀嚼「反媒體巨獸青年聯盟」世代輪替的焦慮。他在這時學會抽菸、學著像大人想事情、臨摹「學運前輩」王丹寂寞的背影。
但在最彷徨的時候,他循著前人軌跡告訴自己:「是啊,我們最不能忍受的是欺騙,這正是我們為何堅持真實。」
儘管他始終沒摸索透組織與領導,三月十八日當晚,他還是跟著魏揚等人見機行事翻過立法院濟南路的牆,「我根本沒料到不小心就進來,也沒想到真的可以占領,更沒想到一下子就幾千人聲援。」因為過去鮮明的形象,以及幾年累積下來的人脈即起響應,他將計就計成了整個活動的決策核心。「真的是莫名其妙就發生了。」他搖搖頭苦笑地說。
「行政院行動」發生的前一天,他接到通知,有一部分的參與者打算衝進議場,「幫黑島青趕走一九八五的人」。他趕到集結地,化解分歧:「你們要做的事情一來對運動產生不了效果,二來如果發生衝突和意外,你們會負責嗎?」過去對縣長丟鞋、痛罵教育部長的他,按捺著骨子裡「自走炮」的衝撞性格。
清大客座助理教授王丹指出陳為廷的進步:「他不是深思熟慮、想太多的年輕人,不過目前他的表現都令人滿意。組織學生時比較自制,公開發言時也有克制情緒,我原先擔心他會講一些出格(超出常規)的話,顯然他有刻意壓制,是有成長、有進步。」
午夜時分,夥伴魏揚無保釋放的消息傳出,他總算舒展眉眼。環顧整個議場,他忍不住說道:「有時候我覺得我真的是一個『很冗』的角色,飛帆能力比我強很多,我不覺得我的知識量,或面對媒體的能力強多少。我唯一的專長,可能就是有過去一點點的社運經驗吧。」
三月二十四日、占領立法院的第七天,他拖著疲憊身軀打起精神,重新整理這一路走來的心情:「如果要找我比別人多一點的,就是過去經驗中累積出來的信用,至少社會上有一群人會覺得,我沒有騙他。」這或許不足以作為這場活動的結論,但沒有太多算計的陳為廷,在此時此刻給自己這樣的定位。
陳為廷
出生:1990年
現職:清大社會學研究所學生
經歷:2008年野草莓學運、2012年反媒體壟斷、2014年太陽花學運
學歷:清大人文社會學系
https://www.facebook.com/photo.php?fbid=550220695093371&set=a.406042816177827.1073741826.406029129512529
http://twghome.pixnet.net/blog/post/31454221
本刊曾於2012年採訪陳為廷,照片攝於陳為廷苗栗的家,對於父母雙亡的他,床上的布偶就像他的家人一樣。
以下為記者對他的側寫觀察,以及當時的採訪稿〈過於喧囂的孤獨〉:
七月底採訪完陳為廷後,他馬上回苗栗投入華隆工人的抗爭,再見到他時,是他八月中隨著工人們一路從苗栗苦行至台北,夜宿總統府前。
九月一號,反旺中壟斷媒體大遊行,號召了近萬人,陳為廷當然也在其中。
九月中旬,大學紛紛開學,原本聲援華隆罷工的學生們漸漸回學校去了,人力不足,但陳為廷不敢走,他持續號召學生組成巡守隊,守衛著華隆要被資方五鬼搬運變賣的機器。
十一月中,華隆罷工終於落幕,工人們分三次領到積欠他們已久的應得薪資。但同時陳為廷也因違反集遊法被告上法庭。
十一月二十七號,我的老闆從原來的一個變成五個。在上個禮拜,大部分時間我必須待在無風無雨也無晴的辦公室裡,趕著截稿。是誰代我站在行政院、公平會前,在淒風苦雨中徹夜守候,吶喊到燒聲?我透過很多側錄的影像看到他,大冷天裡他猶然是一件短袖T恤,我看見他的好友的母親,大學教授楊翠在臉書上對他叮嚀:「穿多一點。」(他曾在文章裡寫,好羨慕朋友的媽媽是楊翠。而他自己的母親早在他十三歲時去世。)上次見到他是夏天,他腳下總是一雙因為已經穿久了,腳底磨平如薄紙的夾腳拖,然後也總是一件建中時期的運動短褲,原本的深藍色因為反覆洗滌已經泛白。
他並不是無所事事,閑得無聊才來關心反媒體壟斷的大學生。四個月間,他支援家鄉的華隆罷工,他聲援被中共羈押的鍾鼎邦,他到教育部前抗議大學的商品化(所以我完全可以理解,他對蔣偉寧的憤怒),他甄試上清大的研究所,他談了一次短命的戀愛。
七月底他上了中天新聞,今天他又上了《聯合報》頭條,是他何德何能?還是我們的社會徹底無理荒謬至此?而在臉書以外,這個世界上他僅存的親人,他的舅舅,看到《聯合報》,大概又要來斥責他了。我不是陳為廷的誰,我只是一個採訪過他的《壹周刊》記者,但我很心疼他,心疼這總是過於喧囂的孤獨。(撰文:房慧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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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於喧囂的孤獨〉───陳為廷專訪
撰文:房慧真
攝影:李智為
刊於《壹週刊》2012年7月
安迪・沃荷說:「每個人都有機會成名十五分鐘。」對清大學生陳為廷而言,七月二十八號是個看似尋常的周末午後,睡到中午起床,吃完午飯就到網咖上網,將一張網友傳來的圖片貼到自己的臉書上,因為下午要打掃準備出租的房間,這天他沒有掛網太久即匆匆下線,晚上一個人逛苗栗夜市,吃了一碗土虱,沒什麼事值得一提,像暑假裡百無聊賴的一天。
在夜市裡閒晃遊蕩的同時,陳為廷還渾然不覺自己的名字、照片正像個通緝犯似地,開始在整點新聞中反覆強力放送。稍晚朋友打來,他才知道自己上了新聞,成名的代價不輕,中天電視揚言對他採取法律行動。
話說從頭,七月二十五號NCC有條件通過旺中集團併購中嘉系統案,使得黃國昌等反對媒體壟斷的學者到場抗議,隨後《時報周刊》獨家披露,當天另一群抗議學生疑為用錢動員的走路工,進而質疑黃國昌為幕後黑手。媒體鋪天蓋地報導下,網路上則有另一種聲音,PTT上的鄉民截取了中天新聞的走路工畫面,其中一位中年男子經過比對,赫然發覺是《時報周刊》的副總編輯林朝鑫,圖片隨即被大量轉貼,鄉民們質疑走路工事件實是爆料媒體自導自演。
圖片的來源不明,被挑中殺雞儆猴的陳為廷,只是轉貼圖片的其中一人,「我每天一睜開眼睛,幾乎都在上網,上網都在把妹、和女孩子聊天呀」,依約來到咖啡館,單眼皮、瞇瞇眼的他,的確就像長久掛網總睡不飽的鄉民。窗外風雨飄搖,今天實不平靜,看不慣近日旺中媒體強力砲轟黃國昌、陳為廷,早上十點學生們集結在中天電視台前抗議,短短兩天透過網路串連,颱風天仍有七百名學生到場,學運的老前輩王丹說,「出席人數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期。這是第一次,我為我的判斷失誤而感動。看到那些年輕面龐上的憤怒和熱情,我彷彿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身為苦主的陳為廷卻缺席了,「怕去了模糊焦點,我的官司只是枝微末節,應該回歸到旺中所引發的媒體霸權現象。」即將升上大四,才二十一歲的陳為廷十分熟稔社運場上的輕重緩急,投書報紙的成熟論述能力,則讓不少人誤以為他是碩博士生。他有新世代網路成癮的一面,常通宵掛網和人筆戰,但另一方面,他並不只是伸伸指頭貼圖按讚,而是具有行動力,深入苗栗大埔農村、華隆紡織罷工現場蹲點做採訪調查。
關注台灣新一代學運的文化評論人張鐵志說:「近幾年從守護樂生、野草莓運動,到反國光石化、反美麗灣開發案等社會運動,都可見到一波波的年輕學子積極投入,和傳統學運最大的不同是,網路起了關鍵的串連作用。關於網路動員有種說法是『萬人響應,一人到場』,但我反對這種說法,按讚雖不直接等於行動,但至少議題已經傳播出去,要先獲得資訊,才能有所作為。今天可能有一千人按讚,只有三百人到場,但如果照傳統方式動員,可能就只有五十個人到場,三百人還是比五十人多得多。」
一九九○年出生的陳為廷正是新一波學運的典型例子,讀建中時就已積極參與野草莓學運,「陳雲林來的那天我高三,離學測不到兩個月,我數學很爛,放學後本來要去補習,走到台北車站發現整座城被淨空,圍滿拒馬,忠孝東路上一輛車都沒有,很肅殺,那是我從來沒見過的台北城。所以我翹課了,到行政院前加入學生靜坐,當天晚上就在那裏過夜。早上回去洗個澡再去上課,但還是一直上網follow現場情況,到四點多板上說要抬人,我趕快從後門溜出去到現場聲援,那是我第一次被抬上警車。」
與公權力肉搏的衝撞,交織著憤怒、暴力與疼痛,是一次十足震撼的成年禮,因為太投入,後來還因曠課過多而沒畢業。但在三年前,他還只是終日苦讀的苗栗國中生,往返於學校、補習班、圖書館之間。「國二時因為校長取消學生發聲的管道,我曾發起一場學生連署,表示抗議,後來老師送我一本楊照《迷路的詩》,書中『建中青年社』的學生敢於反抗教官,討論的是美麗島大審的嚴肅議題。而周遭沒人能跟我談這些,所以我下定決心要考上建中,加入建青社。」
說起國二發動學運的初體驗,陳為廷像是個羞於回首輕狂往事的過來人,搔搔頭笑著說:「現在回頭看,那真是不成熟的舉動呀。」在社運場上,他是個過於早熟的跳級生。提早被催熟的果子,外紅內青,內裡藏著身世的苦澀。出生前三個月父親車禍身亡,相依為命的母親則在他十三歲時罹癌過世,從此由舅舅收養,改從母家姓,名字也請算命師改過,新名字篡奪了媽媽叫了十來年的舊名字,「叫『為廷』也不錯啦,後來我的英文名字就取成『Waiting』。」
不知道是不是掩藏得太好,聊起身世,聊起這陣子被告的事,陳為廷還是一派樂天,可以嘻嘻哈哈地告訴我他最近的情史,「和新女友才交往一個多禮拜,認識的第一天我們就交往了」,教過陳為廷的王丹是這麼形容他:「因面容討喜,動作誇張,而頗有人緣,有清大地下學生領袖之姿。」開心果般的人物,輕盈與深沉,說不定是一體的兩面,像是一顆被充滿的汽球,表面平滑得摸不到一點坑疤皺褶,但你會知道那汽球已經撐得過度飽脹,只要用指甲輕輕一刮,就會轟然爆裂。
隔幾天我們來到苗栗頭份華隆罷工的現場,陳為廷流利地和工人講起客家話,「我媽高商畢業後在這裡工作過四年,這些阿姨們有可能是她當年的同事,聲援他們,是社會運動的實踐,更是我的尋根方式。」回到農村也是尋根,「媽媽要上班養家,我是外婆帶大,外婆那時已快八十歲,但每天傍晚都會背著我走長長的路,到巷口等媽媽回來。後來我下鄉做訪調,和老人家聊天,才瞭解外婆那一輩人是怎想的。」
來到苗栗,跟著陳為廷到處走走,感覺他沉穩下來,心事變多,但會多吐露一些心裡話,「媽媽生病住院時,我很少去看她,後來我怪舅舅為何不告訴我她得癌症,舅舅卻說他告訴我好多次了,是我一直逃避,害怕她會離我而去。」母親過世後舅舅搬來苗栗照顧他,三年後他考取建中北上,舅舅就搬回台中住,「在台北像個異鄉人,但回到苗栗家裡也是空蕩蕩,故鄉要如何成為故鄉?我只能透過參與苗栗在地的社運,重新找回歸屬感。」
被媒體狂轟濫炸的隔幾天,陳為廷特地北上,T恤短褲夾腳拖,一個人單槍匹馬在NCC前面召開記者會,面對十幾台攝影機講話不慌不亂,「那天沒人陪你去嗎?」「本來朋友要陪我去,但他睡過頭了。」他輕描淡寫地說,我想起近來在他臉書上湧進數以千計的按讚與鼓勵,但是再多的讚,都兌換不了一雙可供依靠的臂膀,上千個臉書朋友環繞,寂寞卻不曾因此消解,「我很難跟別人交心」,也許就像是一句矛盾修辭,終究是,過於喧囂的孤獨吧。
後記:
來到陳為廷苗栗的「家」,他正清空房間準備租人,整理出的雜物堆在客廳,寸步難行,這些雜物或許是外婆、母親曾在此生活的印記,不清掉的話,無法分租房間賺些租金,好減輕舅舅養育的負擔。清掉的話,我無法想像,那是怎麼樣的心理折磨。進了房間,陳為廷正排好布偶要給我們拍照,每晚陪在枕邊的小狗、小貓、小猴子圍繞著他,我開玩笑要攝影記者拍得萌一點,其實不免一陣心酸,這個看似堅強的年輕人,其實很脆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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